【觀影手記】《徊影》:在電影的世界裡迴盪,如浪如燕歸返

文:謝以萱

從事電影評論、研究與策展。關注當代東南亞動態影像,為台灣影評人協會成員之一,亦為《紀工報》執行主編。
參與多個影展選片工作,包括台北電影節、台灣國際女性影展、桃園電影節。個人網站:https://hsiehih.com/


「如果我不是生在這電影作為垂手可得之創作媒介的時代,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名舞者,或者,一名歌手。但,電影是更奇妙的舞蹈。在電影裡,我能使世界舞動。」——瑪雅・黛倫(Maya Deren)

《徊影》(Faraway My Shadow Wandered)是新加坡導演廖捷凱(Liao Jiekai)與編舞家廖月敏(Sudhee Liao)合導的作品,故事以日本能登半島的沿岸小鎮為背景,聚焦在兩位主角:青年小林,以及旅居布魯塞爾的舞者思吟。小林本來是家族神社的繼承人,卻因故無法實現他對外公的承諾;思吟則獨自在日本旅行,找尋創作的靈感。成長背景與氣質相異的兩人,卻巧合地同月同日生,某種冥冥之中的牽引與羈絆,將兩人帶上了一同前往小林家鄉的旅程。

這段旅程,其實源自導演廖捷凱和小林的相遇,紀實融合虛構的手法,優雅地呈現不同個體在生命中的相逢、失落、遺憾、探尋與重生。在小林的邀請下,思吟和他一起造訪其成長的家鄉石川縣穴水町,那充滿他兒時回憶的地方。外公過世後,小林多年未曾返鄉,但從小與外公感情甚篤的他,始終掛記著他當年答應外公要繼承神社,卻未曾實現的約定。

影片一開頭,是海浪來回擊打能登半島那千萬年亙古的岩岸,老石屹立不搖,在時空推移間緩緩形塑自身。而海,則千變萬化,難以測度,但眷戀著岸,每一次攀附上來,都帶來不一樣的力量。一如年年歸返的燕鳥。

來自遠方的旅人,在岩石上感受那大自然帶來的震顫,身體與環境的運動迸生相合又相斥的律動;而俊雅則面向大海,吟唱著頌辭,像是召喚著對外公與家鄉的情感與回憶。雖然闊別多年,但祭儀在他身體根植的記憶,卻未曾抹滅。

而此種對於家鄉的眷戀與情感,在《徊影》中因著不同的敘事語言,而有了不同層次的轉化與呈現。或者我們可以說,這部作品,雖然以電影、以動態影像,作為最終乘載一切的媒介載體,但其中含括的是四位藝術創作者——廖捷凱、廖月敏、小林與思吟,各自對於這份情感、緣分的動人轉譯。從小林與思吟透過肢體展演,分別以傳統祭儀、現代舞蹈將個人抽象的情感,傳遞、詮釋成可見的身體運動;廖月敏的編舞、廖捷凱的鏡頭,則橋接起這些舞動的肢體,在有限的銀幕空間與時間上,賦予肉身重新觀看的角度與意義。

電影中有一段是小林邊開車聊著他的回憶,一邊以數位相機記錄家鄉街景的過程。導演以定鏡拍攝他的側臉,相機快門按下後,銜接的則是小林透過相機看到的攝影定格畫面。兩種機器之眼的疊加,意圖指向的乃是機器背後的肉眼;記憶與情感穿透兩種鏡頭,來到觀眾眼前,導演試圖讓觀眾感受到俊雅所看見的家鄉,更精確地說,乃是試圖讓抽象的得以顯影的過程。

相較拍攝小林時鏡頭的「靜」,思吟則是相對「動態」的,當她在不同空間中舞動時,例如海岸、老宅,鏡頭的運動則展現一種風雨欲來前,萬物隱隱騷動的質地,時而跟隨舞者的動作,時而刻意打破既有節奏。舞蹈和電影、舞蹈電影和記錄舞蹈之影像間的差異,或許就在於舞蹈電影的鏡頭背後,彷彿另有一位舞者,正與被攝者一同律動著,且律動的,不僅僅是身體和影像而已,還包括聲音。

《徊影》的聲音設計相當細緻:神社大鼓擊打出的鼓點、腳步踩踏在老屋木板上的嘰嘎聲、木球撞擊地板的磕碰聲、風與海拍打岸的呼嘯、火車穿過鐵軌的規律聲響,這些質地不一的聲響,在兩位導演的悉心安排下,形成多層次的聲音地景,像是另一種必須透過聽覺感知的「舞動」,與電影中的所有元素,一同烘托出這部在觀者心中縈繞不絕的作品。